公開信
發現問題,解決問題

1994年,我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後,回到當時陽明大學任教,一教就是30年,期間,先後借調到台北市、新北市衛生局擔任局長,歷時8年。在擔任局長期間,常有人問我:「覺得當教授和局長有什麼不同?」就一般印象來說,教授通常是埋頭研究學術,而局長則需要規劃和執行公共衛生政策,並應對媒體和公眾,兩者角色迥異,一個偏對內,另一個則需對外。但是,我當時回答,或許大家認為這兩者截然不同,其實它們有一項共同的核心,就是要「發掘有意義的問題,然後試著去解決它」。
讓我用一段故事來談談這個想法。
當年剛任局長時,我的老師,蕭廣仁教授來訪並想了解我的行政規劃,蕭教授很熱切地與我分享一個公共衛生議題-新生兒聽力篩檢。他從2000年開始,就為了這個議題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在我研讀他給的資料過程中發現,新生兒聽力篩檢是一件很重要且必須做的要緊大事。為什麼這樣說?讓我娓娓道來。
找出問題關鍵點
那個時候,醫學文獻顯示,新生兒先天性聽力損傷的發生率高達千分之一點五,比先天性代謝異常疾病(如:蠶豆症、甲狀腺低下症、先天性腎上腺增生症、苯酮尿症等)還要高出許多。幸好,國內外研究也顯示,只要在新生兒出生後進行聽力篩檢,能在出生後3個月內完成確診,並且在6個月內配戴合適的聽能輔具或其他介入治療,即使是先天性雙側聽力受損的小孩,未來也能有幾近正常的腦發育及語言發展。簡單來說,看起來只是簡單、小小的聽力篩檢卻對聽損新生兒來說非常關鍵,如果沒有在黃金時間接受治療,將來可能會讓孩子陸續出現口語表達困難、學習遲緩、智力發展障礙等衍伸性問題,故台語「耳聾」常將聽障與智障連結。
新任局長的我,心裡想:既然發現有意義的問題,再來就是要想怎麼解決。我們在做政策研究時發現,要協助解決新生兒的聽力問題有三個關鍵點需要解決。第一個是要在「何時」做新生兒聽力篩檢?第二個要「如何」做?第三要如何完善追蹤治療;最後,很重要的一點,當然是如何「說服」我的老闆,也就是市長讓我們去做?
第一個關鍵點,關於時機。這在台灣還算有先天優勢,因為台灣的寶寶一般會在醫院出生且開立出生證明,登記幾乎百分之百,並在寶寶還在醫院期間做一些基本檢查,我們設想如果聽力篩檢可以跟著這些新生兒檢查一起進行,這樣每位新生兒就都可以接受篩檢。這個時機點很關鍵,如果等到媽媽和孩子已經離開醫院就很難再去追蹤檢驗。所以我們必須搶快,出生幾天(順產三天,剖腹產七天)就趕快做完。
第二個關鍵點,關於方法。因為寶寶無法使用像兒童或成人用音叉進行聽力檢測,嬰兒無法表達有沒有聽到聲音,所以我們那時候選擇最適當的解方是用腦波(自動聽性腦幹反應,aABR)去測。當耳朵接收到聲音訊息,腦波會有變化,這樣獲得的結果也比較精準。
第三個關鍵點也是最重要,如何完善追蹤治療,如此,大費周章的篩檢才有意義。所幸,台灣有完善的公共衛生與社區護理系統,再加上全民健保,如果能妥善利用,問題不難解決。另外,很重要一點,是如何溝通,尤其是跟上級溝通,就是要說服我的直屬上司(郝龍斌市長)讓北市公衛團隊去執行這項政策。當時,台北市適逢舉辦聽障奧運,我靈光一閃,趕緊跟副市長(邱文祥副市長)說「台北市辦完聽奧後,我們應該思考可以留下什麼資產給市民?」我們認為聽力篩檢就是一個很應該被關注的公共衛生議題。很幸運,最後副市長一起幫忙向郝市長提案報告,終於得以讓台灣首創的新生兒聽力篩檢政策能夠在台北市實踐推動。
發現它、解決它、讓問題不是問題
當然,事情不是那麼簡單,這些關鍵點只是解決問題的開始而已。有許多細節需要和多方面溝通協調。比如前面提到用腦波檢測方式(aABR)是很先進,但這在當時並不盛行,所以除了大醫院之外,大部分的婦科診所或小醫院等可能並沒有這些儀器設備,這可能導致腦波聽力篩檢無法普及。於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衛生局團隊親自跑到醫院一家一家談,也做了很多努力,如果問題是沒有人力可以做,我們就幫忙找人,像是聽語協會等幫忙協助。如果是沒有設備,就請醫院或診所向上呈報新生兒人數,由北市衛生局直接派服務小組攜帶設備出勤。就這樣,新政策推動的第一年新生兒聽力篩檢覆蓋率就達99%,非常的高,這可以說是全球之最。當時我們很高興,但也在持續檢討,為什麼還沒辦法做到百分百?
因為這個疑問,接著我們又發現另一個問題。查看資料發現,這百分之一的人是因為孩子雖然在台北市出生,但孕婦的戶籍是在新北,而政策是採屬地主義,所以這些新生兒就無法享有台北市的政策福利。這樣的狀況,很現實,但很難讓人接受。
我們團隊就想:如何能讓這些百分之一的新生兒也能接受篩檢。初步的解決方式是募款,當時蕭廣仁教授有一個基金會也願意出錢幫忙,但公共政策的永續總不能依靠民間捐款解決。所以當時我們就想,看是否能想辦法說服上級單位國健署,將這個政策普及到全國,這樣每位台灣孩子就能夠做聽力篩檢,不會有人被遺漏。接下來,我們把第一年的台北市聽力篩檢成果整理成冊,到國健署去做政策報告,不只陳述台北市政策執行的成果,我們也把實際要將此政策執行到全國的預算、新生兒篩檢確切的時間點、如何後續追蹤等等都列成可實行計畫。我們全力以赴,最後全面新生兒聽力篩檢政策獲得支持,從台北市推廣到全國,全台灣新生兒覆蓋率超過九成。這件事能成功,其實這一路下來的經歷,就是不斷發現問題,解決問題。
找對的問題比找對的答案更重要
所以我說不論是學術研究或擬定政策,真正的挑戰並不只限於找出問題的正確解,而是在於「發掘有意義、值得被解決的問題」。這需要深入思考,跳出常規思維模式,去探索那些被忽略或被人們認為不重要的問題。僅僅解決表面問題並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只有深入挖掘問題的本質,才能找到對應的解決方案。
由蕭廣仁教授帶領、啟動的這項新生兒聽力篩檢政策,從2010年推行開始,陸續被檢測出聽力受損的孩子們,如今也十幾歲了。現在,每年相關推動的基金會都會舉辦聽損兒的聚會,每當我看到這些當時能幸運及時治療的聽損孩子都健康長大了,擁有與一般孩子幾近無異的正常生活,我衷心感到開心和感恩。
愛因斯坦曾說:問題本身的界定,要比解決方法更重要。(The formulation of a problem is often more essential than its solution )。我深感同意,也與您分享。

(內容由林奇宏校長口述,國際宣傳辦公室陳延昇採訪、賴嬿阡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