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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陽明交通大學

專欄

  • 發布日期:113-08-12
白鷺鷥

本文作者為牙醫系大二學生

幾個月前,F送了我一隻白鷺鷥標本當生日禮物。

我們藏在他的住處,樓下刮九月的風,黃金雨早已落盡,光禿的阿勃勒像竄出地表的蟲在蠕動。他說,他喜歡天花板裝著截光燈的氛圍,把小沙發與氣墊懶骨頭映照地像美術館中的展覽品,坐墊上的波斯風毛毯,刺繡花紋纏繞得清晰可見。

隔天我們若無其事地上學,火車站沒有為了什麼而變,街道一如將始自日治時期的歷史輾成碎塊,讓大風載著那些散亂的記憶,隨機飄落長出專屬某一世代的繁華。小小的紅磚拱門湧出人潮,像仙草擠過牙齒縫,也像落入紅茶的奶精,幾趟紅綠燈的時間,盡數被輻射狀的街道擴散無蹤。

等待烈日橫過頭頂,天空就降下雨水。無私的雨水,古蹟與新建大樓都潤洗了一番,而上了年歲的木頭和水泥特別被凸顯,水珠啪噠噠地順著乾燥時會消失的紋路展開,觸碰到的地方就調暗一個明度,此時雲層安撫了太陽,日光如雪點般罩住城市,雨痕時深時淺,遍佈柏油路的小黑洞會閃爍。再過不久,連黑洞都互相吞噬,雨就下遍了城市裡每一個角落。

脾氣正常的雨景總是更濃豔,第一次走在護城河畔時,我們剛剛將生活重心定居在市區,還不能習慣四線車道也壅塞的世界。F在右側,我用左手拿傘,右手指節扣緊指節,已經忘了第一次牽手是否如同電影情節:兩道畏縮的單擺,稍碰即離,等待冒充意外的心機被識破,比較大膽的那方抓住另一隻手。

單擺終究有了磁性,靠得足夠近就會吸在一起。他的掌心比我更熱,握起來就像寒冬時候皮膚與內衣的夾層,讓人想藏進去。空氣混雜了雨水,變得厚重,程度恰好與昏暗的天色相稱,亦使泥土擺脫了微微潤濕時散發的腐敗酸味,轉變沉穩而得宜。

我將左臂也攀向F,恰好平分了傘底下的空間,他身上散發著熱氣,如果在降雪的國度,他大概會被白霧繚繞,而我輪廓分明。或許有雨滴滲進皮膚的縫隙,一陣子後手肘開始打滑,也或許是忘了感受氣溫,只留下觸覺確認對方與自己相連,如同在公車上、路口前、排隊買飲料、搭手扶梯時,都把自己部分的重量分放到對方身上。

F比我矮,夾在沒有摺痕的眼皮之間,總有些讀不懂的訊息,因此我得仰望著才能看進他的眼睛。國中畢業後,從同一間教室分離,原是普通同學,因為資優班愈走愈近,某次期中報告,在他家樓下的會議廳工作,我故意要他的水壺來喝,「我對嘴喔」。

當天晚上他傳訊息,說喜歡有人陪的感覺。

於是我問了他,他回答,因為沒有喜歡過別人,無法確定那是什麼感覺。我開始每天陪他走回家,學校的外牆是方方正正的矩形,我們刻意從正門繞過半圈。路口兩旁都是樹木,當時還太矮,無法用以乘涼,在F家大樓的後門分別,周圍沒什麼人,我們將頭慢慢地靠近彼此,再慢慢地分離,直到目送他消失在樓梯間的旋廊處,就像醒了一場夢,我被留下一個不能成眠的夜晚,要獨自守候。

高中以後,一條下雨會積水的地下道與新整建的公園分隔了青春時期的少男少女。必定早有預謀,公園有池、餐廳和動物園,就是沒有一條筆直的人行道,沿著它的外緣步行,會畫出一條大大的弧線,弧線兩旁的屋舍擋住太陽,我唯一喜歡的,是當藍橘色的夕陽灑在樹與灌木叢上,拖出幾道淡淡的,好像也準備下班的陰影。

陪伴著對方時,我們就有一個遙遠的目的地。交往後的第一個月考結束,我們相約去逛街,沒有想到買什麼,倒是討論出百貨公司是有錢人送給平民百姓的禮物,一大間駐滿服務人員的冷氣房,很漂亮,進去還不用錢。我們也聊了徐志摩與陸小曼的愛情。F說,他漸漸可以理解,於是有好一陣子我們聊各式各樣的愛情,從《挪威的森林》到《科學愛人》,在信中抄錄各種小句子,問對方有沒有看過。

水流不久就能與雨打聲區別,整齊的河道、石子路和林木,都是十年內一起重新整建的。淅瀝瀝,護欄是鐵條彎成月形,透過狹長的縫隙能看見河水流淌,水面因大雨漲至齊岸,欒樹頂著煙花般四散的綠葉,略略低垂,如同倚欄端詳著河面。

那些發生在馬路對岸,我們面前是頭上亮出30的小紅人。時間足夠擁抱,於是我們將頭埋入對方肩膀,只要輕輕地用臉頰夾住,我就能抱住他兩次,擁抱的平方有一張很美的臉,他用另一側的緋頰與鏡框回答。就算閉著眼,我想,也能憑記憶擁抱,但我們還是更喜歡睜眼,看對方靠近,雙手能張那麼大,兩人最後還是一起消失在懷裡。倒數歸零,擁抱時有個看不見對方的巧合,如果不是鏡子,這世界上唯一看不見的東西只有自己,因此像融進了對方身體,然而看到的又是背面,是長在後腦勺的眼睛,情人互相成為守護神。

幾個低著頭的行人快步走過,我們早已習慣被忽略,那些背包上的吊飾發出叮噹的聲響。F的生日比我更早,鉛筆盒上的吊飾經常這麼提醒著,我們各持一只,第一次慶祝時買的對飾,閃著復古光澤的金探子球,打開來會變成長了翅膀的小時鐘。

前方是一段沒有欄杆的河,光禿禿的石梯中間立著一隻無視雷雨的鷺鷥,牠的羽翼濕透,牢牢地貼住鳥類獨特的身體曲線,如一幅極細緻的工筆打磨而成的畫,而且不遜於配備著畫框與截光燈,可以用成千上萬種句法形容暴雨中渺小生命的衝擊力。

我告訴F,我做了一個夢,我乘著一輛雲霄飛車,軌道像照著⟿鴨的線條蓋出來的,貼在風景照上。他抬頭,風停了,身後傘緣水滴下落的軌跡筆直,「我也做過好像的夢」。他說「但不是坐著,而是吊著單槓,吊著單槓被甩來甩去,腳
下一下子是深海,一下是樹林,還有很像亞特蘭提斯的遺跡。」

「我在其中一個山峰上看見了白鷺鷥,就像那隻,一動也不動的停在山頂。」

「夢見鳥是情人的化身,我聽算命的老師說過。」

「這麼說我是夢到你了,但,我好像在醒來之前把你吃了,不知道是誰送給我一把槍,我突然覺得好餓好餓,所以就開槍了。」

「好吃嗎?」

「不,非常難吃,所以嚇醒了。」

實際上,那隻鷺鷥非常美味,僅嚐了一口,便再也忘懷不了。滋味就這麼縈繞著,每每闔眼就佔據幾顆味雷,最後決定將鷺鷥料理定為下一個目的地,一定要帶F去吃過。那天他笑得很開心,幾個月後,送了我一隻白鷺鷥的標本當作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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